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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杨坤的“32场直播带货”之旅 商家决定报警

(稿件来源:财经杂志)

据财经杂志报道,11月16日,“双十一”之后的第五天。来自广东的胡浩来到位于西湖区转塘凤凰创意大厦的杭州天映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来自江苏的娜娜和来自山西的小龙,带着各自的合作伙伴,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上午。

这三组商家均是11月8日晚杨坤在抖音直播的供货商。这是杨坤“32场直播”中的一场。在担任《中国好声音》导师时,杨坤经常把“我今年有32场演唱会,你来做嘉宾”挂在嘴边,邀请学员加入自己的战队。

为了当上杨坤的带货“嘉宾”,胡浩、娜娜和小龙每个人都交了至少10万元的坑位费。他们没想到的是,满心期待的直播带来的并不是销售奇迹,而是“翻车现场”。面对销量惨淡的事实,他们无法像杨坤歌里唱得那样“我无所谓,原谅这世界所有的不对”。

“知道明星公布的带货量会有水分,想着挤挤水也还是能赚到,只是没想到全是水分。”一位商家心酸地说。他们梦想着找到致富之道,最终却走上了维权之路。

杨坤在抖音带货的视频截图。图片由商家提供。

商家:坑位费真的是“大坑”

“当时我们给的坑位费是13.5万元,另外还要给销售额的20%作为佣金。结果我们的销售额才3万多块钱。”来自江苏的娜娜先诉起了苦。

坑位费指的是商家请主播带货一次性支付的服务费,以占据直播中的一个“坑”。坑位费与销售额没有直接关联。有些带货主播不收坑位费,而是按照一个固定比例从当天产品销售额中提成。根据娜娜的说法,杨坤的这场直播,是采用了“坑位费+提成”的模式。

娜娜请杨坤在直播间卖一款单价189元的羽绒服,要卖出3500单才能让这场直播回本,结果只卖出180单。胡浩和娜娜的情况类似,交了10万元坑位费,请杨坤在直播间推销一款时尚芭莎的面膜,直播间价格每盒99元,最终销售额仅1.8万元,其中有3588元退款。这与他预计的“二三十万元”有天壤之别。

时尚芭莎面膜在杨坤直播间的销售情况。图片由商家提供。

卖阿胶糕的小龙描述的情况更加“惊悚”。他花了12万元的坑位费,当晚销售额高达120万元左右,但是在其后两天内,产生的退款高达110多万元,留下来的销售额只有4万元。

“刷单!”看到100多万元在短时间内一进一出、来自天南海北的消费者如此行动一致,小龙心中便有了判断。“正常的消费者最多买两单,而这些人一口气下单十几单,还不领优惠券。”

小龙还说,自己抓住了其中的“刷手”。他还有一段电话录音,电话那头的人承认自己是刷手,买了十几单又退掉。只是,如果要拿这段录音当做维权证据,小龙也不知道该如何证明那人到底是谁,说的又是不是真话。

出现大面积退单后,小龙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他反应过来,很快就取消了自动退单政策,摁住了最后的一些单子。“有一个要退单的买家,给我发了一个红包,说把刷单赚的都给我,让我退单,否则他就赔钱了。”

这三组商家都是看了杨坤前几场直播的漂亮数据才决定签约的,没想到真实数据会如此惨淡。

根据第三方平台红人点集的数据,杨坤9月24日的直播带货总额达3000万元,10月30日带货总额有2382万。商家们算盘着,一场直播有三四十个商品,3000万元的销售额平均分到每个商品大概是100万元,最不济卖几十万元,利润翻番也在一夜之间。

“这家公司的人给我们发的杨坤带货的数据,其实都是假数据,诱导我们和他们签约。如果知道销量这么差,我们肯定不会给他这么高的坑位费对不对?商家又不傻。”

MCN机构:我们也亏了

在会议室等了一会儿,杭州天映的一名骆姓运营总监走了进来:“我能证明的是我们没刷单,但也无法去证实到底谁刷单。我问他们(杨坤团队),他们也说没有(刷单)。”她说。

“直播当天我是在现场的,你们的(商品)排序当时我帮你们调的。我可以拍胸脯给你们保证,我现场都不知道(刷单)。如果我知道是假的(销量),会给他300多万吗?”

上述三个商家并非直接与杨坤团队洽谈合作,而是与中间的MCN机构签约。根据胡浩提供的合同,与他签约的乙方是浙江天映网络科技有限公司。该公司注册在浙江省衢州市,而合同上的联系地址为杭州的凤凰创意大厦。

浙江天映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前台。

该公司前台挂着“麒腾直播品牌”六个大字。根据天眼查信息,“麒腾”是杭州天映母公司杭州麒腾网络信息科技有限公司的名字。杭州麒腾旗下拥有杭州天映、深圳播播看网络科技有限公司等一共5家子公司。

骆总监表示,杨坤一场直播一共带40件商品,其中10件是杨坤团队自己招商,另外30件商品的坑位杭州天映花了338万购买。相当于杭州天映批发了杨坤直播的坑位,再零售给天南海北的各个商家。骆给在场的商家看了手机中与杨坤团队的部分合同,但没有展示合同首尾。

她继而表示,“如果你们愿意私下解决,我们可以给补播就补播。”

三个商家对于“补播”都没有兴趣,只要求退款。小龙的伙伴志波表示,补播是在抖音的“新华网”账号上进行,没有杨坤带货。“就算让杨坤补播,也没有销量。”他已经对杨坤失去了信心。

商家提出,既然杭州天映没有刷单,那么也是“受害者”,要求杭州天映派人与商家一起赴北京找杨坤团队谈判。这一提议被骆总监否决。“我们是做这个行业的,不是像你们只是做一票。在这个行业里面,我们就是机构。(如果带商家过去闹,)以后在这个圈子就别混了。”

“明星你不能得罪,但是商家的韭菜你可以一轮一轮地割?”胡浩质问。

“我不想得罪你们,还是希望能够跟大家长期合作。”骆总监回答。对于商家想要打官司的想法,她对商家说:“希望你们能给我们发律师函,因为我们需要你们的律师函才能真的跟他们(杨坤团队)打,要不然我们没打头。我也只能交给法务团队去处理。看他们那边能不能给我们钱,只要他们能给,我百分百退给你们。”

说罢,她把杭州天映的一名吴姓负责人叫进了会议室。听说商家提出要去北京找杨坤,这位负责人张口就说:“去北京,好。去北京我们拉横幅。”顿了顿,他说:“我们现在都联系不到他们,他们去三亚了。”

这位吴姓负责人表示,杭州天映没有必要做假数据去包装明星,“第一,杨坤不是我的;我只是买了他一场直播而已,没有买32场。我还没确定要买下一场的时候,我还去花钱(刷单),还要让你们找麻烦?”

“我承认我们在明星的数据尽调方面不完善,因为我们很多时候都做明星首秀,之前没有数据可以参考,比较少合作这种已经开播的明星。”骆总监也补充道:“我们也是亏的。刚刚你们看到的300多万是给杨坤那边的钱,我们公司还出了很多费用,当天追加了20万元的流量费,我刚才才知道这事。”

杨坤经纪人:我们不知道

11月17日,杭州天映所说“联系不上”的杨坤团队经纪人杨宇,接听了《财经》记者的电话。杨宇竭力澄清,“刷单的事我真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这个事”。据杨宇称,杨坤还不知晓商家维权的事。

“商品我们会审核一下,商家应该都是跟主办方(MCN机构)签的合同。”杨宇说,他并没有直接接触过杭州天映,而杨坤团队的合作方也不只一家公司,在杭州、深圳等地都有。

杨宇表示,他的联系方式在抖音公开,来电洽谈事务众多,没有时间去审核所有前来洽谈的商家,所以把与商家对接的事交给MCN机构,也就是杨坤团队的合作方。当合作方把商品从上百件筛选到几十件之后,杨坤团队再加入,审查产品是不是虚假宣传等问题。

然而在胡浩提供的一个微信聊天截图中,杨宇与一众商家已经就直播带货的结果有过交涉。直播结束后,杨宇和商家在同一个微信群,小龙说:既然不理不睬,咱就曝光。”杨宇回复:“你们说的这些事情,我一点都不知晓,至于你们有什么诉求,可以去法院起诉和你们签合同的公司。”

上为小龙和杨宇的聊天记录;小图疑似有商家收到退款后退出维权群。

“说实话,我们是也有卖得一般的,但是也有卖得特别好的,一款产品销量就三四百万元。我们也没答应主办方必须卖多少。我们只是保证直播的氛围和互动的感觉,实际就和在舞台上演出是一个道理。”杨宇说。“有一些商家期望值过高,一没达到他的要求,他可能就会跟MCN机构有一些矛盾,但是完全跟我们没有关系。”

对于杨坤的带货能力,杨宇委婉地表示,“他这个人比较朴实一些,觉得这东西好,他是比别人直接一些,觉得这个东西不好,可能就会直接说出自己的感受。”

杨坤规划的32场直播,还有大半没有完成。杨宇表示,接下来会跟公司和直播主办方沟通此事,如果要是还有商家表达强烈不满,而主办方又“控制不住”,影响到杨坤的整体状况,“这种事情(直播带货)我们可能就不做了”。因为音乐才是杨坤的主业,直播带货只不过是副业。

商家们也商量过去法院起诉,但最终还是没有付诸行动。这一方面是因为诉诸法律的时间较长,等待数月未必有结果,更重要的是,多数商家的合同里没有白纸黑字写明对销量的保障,MCN机构并没有违约。

11月16日当天与杭州天映谈判的三个商家中,只有小龙的合同里有“保本条款”:直播的销售额必须达到“坑位费”的额度,即12万元。志波说,签约那天已经耗到凌晨1点多,杭州天映临时把坑位费从10万元涨至12万元,他随口说了一句“保个本吧”,对方就同意了。

按照这个约定,杭州天映会继续安排补播,直到让小龙卖出12万元的货。“但是就算卖了12万元,也还是亏,因为销售额20%的提成还是要给杨坤。”志波说。

都是数据的错

与杭州天映协商仍然无果,当日,三个商家决定去杭州天映的属地派出所——杭州转塘派出所报案。

民警听完商家的叙述后表示,即便有证据表明杨坤直播靠刷单来冲量,也只能说是“以次充好”,不算“诈骗”,只能算民事纠纷,因此建议走法律途径,警方不予立案。不过有民警透露,此前已经接到针对杭州天映的报案,牵涉与明星钟丽缇的合作。

看着报案人茫然无措、甚至不知该不该诉诸法律,一名崔姓警察出于好意,随即电话咨询了一位专门办理民事纠纷案件的律师。听闻事件经过,该律师表示,初步判断此事属于民事纠纷。“刷单涉嫌刑事犯罪或民事欺诈。但是很难认定为刑事诈骗,除非受害人特别多,事件影响非常广泛。否则个人去打官司,刷手不认账,取证不了,直接起诉是很难打赢的。就算刷手先认了,但能不能法庭作证,也是个问题。”

抖音方面就此事回复《财经》记者称,平台对相关情况并不知情,目前正在对信息进行核查,若相关情况属实,将会依照平台规则进行严格处置。

抖音表示,刷单问题是电商行业用户投诉的重灾区,也是各平台的防治重点。抖音平台坚持将用户体验,消费者权益保障置于第一位,对刷单的恶劣行为零容忍。平台推行体系化规则规范及处理措施,规范直播带货秩序,违规行为一经发现,绝不姑息。同时,平台积极教育引导商家达人合规经营,为消费者营造放心消费环境。

然而刷单的问题并非个案。11月20日,中国消费者协会发布“双11”消费维权舆情分析报告,点名批评淘宝带货一哥李佳琦直播间存在“买完不让换”的问题,以及网红脱口秀演员李雪琴和主持人汪涵的直播间出现刷单现象。

此前,腾讯《深网》报道,李雪琴的“双十一”直播中,311万的观众中,只有不到11万是真实存在的,其他观众人数都是花钱刷量,而评论区与李雪琴亲切互动的“粉丝”的评论,绝大部分也是“机器人”。

11月21日晚,李雪琴在直播中回应,“那场直播我就是作为嘉宾去的,我的工作就是和嘉宾互动和网友互动,活跃一下现场的气氛,我和我的团队是不参与任何直播间的数据运营的,所有数据上的操作,我们也不知道,主办方也根本不会告诉我们。”她同时表示,意识到自己也有责任,以后会更加谨慎选择合作对象。

实际上,刷单、造假、注水在直播行业已经成为“灰色标配”,行业中的各个环节各自心照不宣。

报案未果,胡浩、娜娜和小龙一行人怏怏走出派出所。他们开始回想是什么让他们草率地远程签约敲定直播带货的坑位。

“都是因为数据。”

“轻信了抖查查、红人点集数据,看到销量这么好就信了。”

“因为贪心,想走捷径。”

“我们想清库存,可能有点着急,判断失误了。”

“不找直播带货就没有流量。”

从快手和抖音这两个直播平台发家的娜娜说:“小主播越来越强势,选品严格,我们越来越占不到坑了。”

离开派出所后,小龙和娜娜没有如期向《财经》记者提供更翔实的刷单和实际销量的证据。胡浩透露,他们依然在和杭州天映协商补救措施,不愿“鱼死网破”。与此同时,另一名商家联系到《财经》记者。胡浩称,这名商家是此前维权群的群主,她与杨坤团队达成和解,但不能公开承认此事,而联系记者的目的是“以备后用”。

胡浩没有接受杭州天映的补播提议,因为“继续播,等于给他们提供了新的造假机会”。

(胡浩、娜娜、小龙、志波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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