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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韵新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格丽克诗中的古希腊神话抒写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路易丝·格丽克 CFP/供图)

19世纪英国诗人济慈的《初读查普曼译荷马史诗有感》一诗,曾对荷马称王的“广阔无垠”的古希腊赞叹不已。上大学时初读查良铮的译本,然后找来原文琢磨过,印象十分深刻。前年在伦敦一公交站旁的微型二手书店里,居然买到了查普曼译的荷马史诗。英语世界《荷马史诗》的译本很多,各种古希腊神话的普及读物更是数不胜数。文艺复兴以来,古希腊神话在西方文艺中的枝繁叶茂,正如俄耳甫斯在万物中源源不断地复活。从但丁、莎士比亚、歌德、里尔克、奥登到布罗茨基,古希腊神话一直也是西方诗人的重要灵感源泉。记得诗人奥登曾在某处说,在他儿时印象里,奥林匹山众神之间的纠纷,就像自己叔叔阿姨们的争吵。

与奥登相似,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女诗人路易丝·格丽克(Louise Glück)的公开履历中,也强调了她自幼获得的古希腊神话滋养。格丽克的祖父是来自奥匈帝国的移民,奥匈帝国的地盘,与历史上亚历山大帝国和东罗马帝国毗连;换言之,就是与古希腊文明的中心区域接邻。虽说往代茫茫,但读到格丽克众多重写古希腊神话的诗作,难免让人有“祖述”的冲动。格丽克这些诗,让古老的神话焕然一新,成为现代生活的瑰奇鉴照。

基于目前笔者所见的作品集(柳向阳、范静哗的两部中译本和网传英文选本),按素材来源看,格丽克取材最多的是荷马史诗的下部《奥德赛》。史诗里的几位主人公:古希腊伊萨卡岛国王后珀涅罗珀与国王奥德修斯(按拉丁语译为“尤利西斯”),他们的儿子忒勒马科斯,以及奥德修斯漂泊途中遇到的女巫喀耳刻和海妖歌女塞壬,都是格丽克钟情的主题。格丽克笃爱的另一些素材,比如她反复抒写的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哈德斯与珀尔塞福涅、阿波罗与达芙妮等神话故事等,完整表述都来自古罗马诗人奥维德的拉丁语长诗《变形记》。格丽克其他古希腊神话相关诗作也都有渊源,比如关于迦太基女王、埃涅阿斯等主题的诗,素材来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拉丁语史诗《埃涅阿斯纪》;阿基里斯主题的诗,则取材自荷马史诗上部《伊里亚特》,有一首诗题为“爱洛斯”,爱洛斯(Eros)是古希腊神话中最古老的爱神之一,柏拉图在其哲学对话《会饮》中,借对话者之口有精彩的展现。

对西方读者而言,这些都是文史常识,就像汉语读者心目中三国、水浒或红楼。不嫌繁琐梳理上述信息,目的是想协同读者品鉴:一位杰出的当代英语诗人,如何与被前人无数次摩挲的经典对话,采撷西方家喻户晓的神话,来酿制迷人的诗行。

奥德修斯是西方文学传统中的著名主题,从但丁《神曲》到乔伊斯《尤利西斯》,这个古希腊英雄不知被多少次重写过。相较而言,他的妻子珀涅罗珀被密集关注,大概是在女性写作和女性主义兴起后。在荷马笔下,她坚守远征特洛伊的丈夫留下的家业,抚养幼小的儿子,侍奉公公,二十年后终于等到丈夫归来。她是坚韧和智慧的化身,按国人的旧话说,亦可谓贤良淑德。格丽克有好几首诗以她为主题,但展示的是夫妻分离期间,这位伟大的妻子莫测的执迷、枯燥、纠结与妄想。她笔下的珀涅罗珀形象,是对“女人心”的生动诠释。

荷马关于他们夫妻别后团圆叙旧,只有几十行的描写,显然是粗线条式的情节快进。格丽克对此作了有意味的戏仿,她这样描夫妻重逢的情形:“他一点儿都没讲/那些年的事儿,而是专捡/零碎琐事来说”(《重聚》,柳向阳译,下文所引诗句皆据柳译)。熟悉《奥德赛》的读者,一定能敏感到此处大有文章:在回家的前一站,奥德修斯曾给搭救他的瑙西卡娅公主和她的父亲,也就是费埃克斯的国王,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充满苦难的归程。《奥德赛》中的三分之一左右的故事,都是奥德修斯在此“回忆”出来的。由于“回忆”在此书中的比重,奥德修斯何时何地如何讲、讲什么,一直是古典学家探讨的重要话题。格丽克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重申了这一悬疑:关于二十年的征战和漂泊经历,奥德修斯到底给妻子讲了点什么?诗人想要探究的,是话语与真实间的裂隙,如何潜在地主宰我们的生活世界。

忒勒马科斯也是格丽克属意的人物形象,诗集《草场》(Meadowlands)中有七首以他为主题。在《奥德赛》第二三四卷,主写忒勒马科斯的出场。大致情节如下:奥德修斯出征时,特勒马科斯刚出生,他的童年在众多蜂拥家中向母亲求婚的人中间度过。十年特洛伊战争结束,许多人归家,更多人死去,而奥德修斯依然在海上漂泊,生死未定。在雅典娜的帮助下,年少的忒勒马科斯主持召开城邦会议,并决定出门寻找多年未归的父亲。有西方古典学研究者曾指出,这三卷情节相对独立,堪称西方成长小说的起源。许多近现代诗人曾写到这对父子,比如英国诗人丁尼生的《尤利西斯》一诗里,采用但丁《神曲》对荷马史诗的改写策略,说奥德修斯把国家交付给儿子,带着随从继续漂泊探险,最后死于航海途中。俄国诗人布罗茨基曾有一首重写该主题的诗,模拟奥德修斯的口吻,给忒勒马科斯写信,讲流亡漂泊途中的无援与虚空。

跟上述诗人不同,格丽克以忒勒马科斯为视点,主要为了探究表现婚姻、父子、母子之间微妙的亲疏感。随着忒勒马科斯的成长,他对父母生活有着重重发现:“有时候我奇怪父亲/在海岛上的那些年:为什么/他对女人们/那么有吸引力?他那时落魄不堪,我猜/他应该绝望。”(《忒勒马科斯的奇想》);“祝我的父亲好运,按我的观点/如果他期待他的返回/减少她的孤独,那就是/一个愚蠢的男人;也许他正是为此而回。”(《忒勒马科斯的重负》)当然,诗人如此写忒勒马科斯,可能意在揭露人彼此理解的困难与限度:忒勒马科斯怎么可能理解父亲的征途与浪迹?作为男性和儿子,他多大程度上体会了母亲的艰苦等待?他也许只是困于简略的事实:“我没有父亲;我母亲/活在织布机旁,猜想着丈夫的情色生活。”(《忒勒马科斯的善良》)相反,奥德修斯夫妇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理解儿子的成长呢?格丽克着力呈现了这些人类难以摆脱的窘境和悲剧。

《奥德赛》中的女巫喀耳刻,也是格丽克多次抒写的形象。格丽克笔下的她,与珀涅罗珀形成鲜明对照。这位可以将人变为猪的美丽女巫,在其魔法被奥德修斯识破之后,不但献身于他,还帮助他进入冥府,找到古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预言家特瑞西阿斯,探问到接下来的行程。奥德修斯与喀耳刻之间,可以说是露水夫妻;在荷马史诗里,他与另一位神女卡吕普索之间,也是类似关系。格丽克注意到女巫作为被抛弃者的反思与哀怨:“我们的激情超乎/一切其他馈赠,在那独一的时刻/超乎荣誉和希望。”(《喀耳刻的痛苦》)在诗人笔下,无论是珀涅罗珀、喀耳刻,她们与奥德修斯之间的常态是貌合神离,但这并非诗人的道德指责,而是对“灵魂裂缝”的揭示。

《变形记》和《埃涅阿斯纪》也是格丽克诗歌素材的重要来源。前者堪称古希腊神话故事宝典,血肉丰满,且有浓郁的情色气息,曾迷倒过无数欧洲文人艺术家;后者是古罗马的开国史诗,西方文人史诗的开端,被认为是拉丁语文学的最高典范。换言之,重写相关题材,推陈出新并不容易。

格丽克取材自奥维德《变形记》的诗,主要集中于三个神话故事: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哈德斯与珀尔塞福涅、阿波罗与达芙妮。三个故事都常被诗人写到,第一个,大概由于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写过同题诗,汉语世界的诗歌读者或更熟悉。格丽克的写作与里尔克之间,被研究者认为有延续性。相较而言,笔者以为后两个故事在格丽克笔下更独具魅力。哈德斯是古希腊神话里的冥王,珀尔塞福涅是丰收女神德摩忒尔与宙斯的爱女。古希腊众神关系一直比较乱:德摩忒尔与宙斯、哈德斯乃同父同母的姐弟。珀尔塞福涅被母舅哈德斯强抢,到冥界做了王后。父母的营救为时已晚,她已吃了冥王的石榴,所以每年只能有一半时间回到母亲身边。按神话里的解释,这段时间正是大地复苏繁茂之时。

在几首写珀尔塞福涅的诗里,格丽克从各个层面探讨了两性力量的不对称和乱伦带来的后果。在《忠贞的神话》中,诗人将哈德斯塑造为一个强力而痴情的神。他费尽心思挽留姑娘的心:如何在冥府里复制出一片大地,让爱人逐渐相信,地狱与她的大地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然而这不可能实现,因为进冥府就意味着死亡:“你已死,没有什么能伤害你。/这对他似乎是/一个更有希望的开端,更加真实。”诗人还看到神话与现代生活的相似:“她被强奸时是否配合,/或者,她是否被麻醉、逼迫,违逆了她的意志,/就像如今频频发生在现代女孩身上的那样。”(《漂泊者珀尔塞福涅》)。

格丽克在《神话片断》一诗里,重写的是阿波罗与达芙妮的故事。天真少女达芙妮是河神之女,阿波罗因不小心得罪了丘比特,被他射了一箭,便疯狂爱上达芙妮。阿波罗一路追赶她,懵懂的少女在恐慌中逃亡,在即将被阿波罗大神捕获之际,她只好求助于父亲,最后变身为月桂树。这是奥维德《变形记》中最著名的“变形”故事之一。诗人用“我”的口吻,以细腻的“慢镜头”,表现了少女达芙妮面对来自异性强暴之爱的不解和惊恐。诗末达芙妮的哀怨别有深意:关于神祗“萦绕不去的爱”,水里的父亲不曾给自己有过任何告示。父亲该如何指示女儿应对男性暴力之爱?除了帮助她变得面目全非之外?这是诗人提出的伦理难题。

由格丽克这些描写神之暴力的诗,我们或许会联想到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名作《丽达与天鹅》,叶芝写宙斯化为天鹅对少女丽达施暴,结果是作为文明标志的特洛伊城被焚毁,象征人间富贵的阿伽门农被妻子谋杀。叶芝思考的,是神人交媾与文明兴衰的关系。十九世纪末到二十世纪前期,全世界都在剧烈地晃动,许多哲人学者都思考过文明类型和文明兴衰的问题。叶芝这首诗,可谓不脱时代风尚,又独具一格。相较之下,1943年出生的格丽克,生长于相对和平的岁月,她借古希腊神话面具,思考的更多是相对日常的灵魂迷局与生命困境。

格丽克《罗马研究》《迦太基女王》两首诗的素材,皆源自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相较前述的关于神的暴力之爱的诗,它们更多关注英雄与美人之间的激情、决绝与残酷。埃涅阿斯与迦太基女王狄多的故事,也是西方文艺传统中一个持久的主题。在维吉尔的诗里,埃涅阿斯从特洛伊逃出,在神的引导下一路向西。在迦太基海边修整时,得到迦太基女王狄多的慷慨救助。朱诺(赫拉)想阻拦迦太基人帮助特洛伊人;朱诺的对头,埃涅阿斯的母亲维纳斯,为了让儿子得到帮助,施计让狄多爱上了埃涅阿斯。埃涅阿斯休整好船队后,因身负创建罗马的使命,抛弃狄多悄然离去。狄多伤心气绝,走向火堆,自焚殉情。这个令人心碎的故事,在后世得到各种形式的改编。笔者印象最深的,是英国音乐家Henry Purcell据此改编成歌剧《狄多与埃涅阿斯》,其中狄多弃世前的绝唱,听之肝肠寸断。格丽克《迦太基女王》开头写道:“爱太残忍,死更残忍。为爱而死/残忍超过了正义的范围。”而埃涅阿斯抛弃狄多,是要“去写下,一个物质的世界,此前/几乎不曾荣耀过。”(《罗马研究》)像叶芝用诗解释文明兴衰一样,格丽克也试图表现文明转型中纠结:埃涅阿斯成就“全新的思想类型”,靠的恰恰是古希腊英雄式的功名观念;而埃涅阿斯抛弃狄多,几乎算是罗马人抛弃古希腊而蜕变为自身的隐喻。

格丽克早年受“自白”派影响,擅长直接经验的强力表现,后期诗歌更简洁跳跃,多思辩和玄想。在上述古希腊神话为主题的作品中,她获得了拓展诗思的丰富隐喻资源。这些诗玄思而清晰,即充分运用了女性经验生发的想象力,又超越女性主义倾向可能导致的局限。诗人通过这样的写作,对神话中隐藏的两性话语以及以此为核心的文明系统——诗人名之为“习惯法”(unwritten law),作出了深刻的反观。我们熟知的古希腊神话形象,也因此而别开生面。在新冠疫情肆虐全球的当下,困在口罩中的读者,对诗人的这种反观也许有更切身的敏感。

最后,作为中国读者,面对格丽克古希腊题材的诗,还有一点体会:读格丽克的这些诗,对照学习相关古代西方经典,不得不惊叹西方文化的再生能力。几百年来,古希腊神话在无数文人艺术家笔下得到新的诠释和重写,而如格丽克一般的诗人,还继续一次次重新抛出诗的漂流瓶。这当然不能简单地视为古典主义或保守的写作实践;相反,恰恰是文明的生机所在。■

(作者系浙江工业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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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编辑:刘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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