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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是否是与我体温相同的“恶魔”——评《进击的巨人》最终季

英麻

日本动漫从来不缺乏“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故事,也从不缺乏严肃讨论国家、民族和政治的作品,然而却没有一部作品如同《进击的巨人》一般展现出具有巨大张力的残酷与震撼——昔日自由的追寻者,最终沦为疯狂的杀戮者。故事进入第四季,我们的主人公终于发现海的对面不是自由,而是作为敌人存在的马莱帝国和充满敌意的国际秩序时。前三季所有的铺陈和转折在此刻进入了一个更深层的位置:艾伦和观众身处的世界,并无本质上的不同,理性、正义和宽容,并不能主宰世界。

也许在前面的情节里我们会把以凡人之姿对抗巨人的主人公们带入到世界史中挑战帝国的弱小民族,公民抗命活动中挺身而出的活动家。然而,第四季中,谏山创带入更为复杂的种族迫害、大众政治、地缘政治等现实政治世界中至今难解的议题。我们会对主角的立场感到困惑,也终于看清楚巨人的世界本质上还是一个政治的世界。这部作品的复杂性和作者的野心才慢慢浮现。当第四季中的艾伦如同恶魔一般变身巨人屹立在马莱国的雷贝里欧区抢夺战锤巨人,无辜的马莱百姓在废墟中哀嚎。读者最终发现昔日的抗争者和现在的施暴者有着相同的面孔。我们很难在这个残酷如地狱一般的世界中,去定义什么是正义。这与今天的以民族为轴心的世界政治的逻辑如出一辙:这是一出没有善恶之分,强者和弱者共舞的道德悲剧。

所谓正义,就是坚定地相信自己吗

无论作为读者的我们是否接受作者“精心”设计的结局,以及读者如何猜测谏山创的现实立场和真实用意——以帕拉迪岛的历史为原型展现近代日本的国家主义歧途还是对东亚当下地缘政治环境的省思(谏山创曾经在访谈中谈到自己的创作参考了司马辽太郎的《坂上之云》,驻屯兵团司令皮克西斯的形象也借鉴了日本名将秋山好古)——在某种程度上这都意味着作者的设计是成功的。因为他所建构的世界和驱动的逻辑虽然粗糙但足够复杂和真实,以巨人和人的战争作为开篇,人和人之间的世界大战作为结尾。和《银河英雄传说》中对于民主主义的盛赞和期许以及高达系列中对于交流和对话所达致的永久和平式国际体系的探索相比,巨人的政治世界相当残酷。在谏山创的结尾中,艾伦献祭自我为昔日的好友们换回了拯救人类和成为拯救世界英雄的机会。然而最终他所要守护的故乡帕拉迪岛,最终成为和马莱帝国一样的军人政权。受困者的反抗和被压抑的愤怒并不代表着重新践行与定义正义和美德。

巨人与人类的战争变成国家间的战争之后,作为超自然力量的巨人变成了帕拉迪岛国族意识的起源,最终艾伦和调查兵团的同袍们终于意识到决定自己命运的不再是巨人,而是历史与现实政治中的结构性逻辑——民族的历史与自由是他律的,国家的存亡取决于强大的马莱帝国和岛外势力的地缘战争。艾伦和代表着民粹主义的耶格尔派相信,旧的帝国终将被新的帝国取代,摆脱他律的宿命在于战斗。借用德国法学家卡尔·施米特最爱的一句诗来说“敌人就是我们自己的存在形式的真正问题。”而代表着一个民族自由主义取向的阿尔敏和韩吉坚信对话和交流是可以为被战争和巨人之力荼毒的世界带来和解和救赎。最终昔日的袍泽手足因为理念的不同开始自相残杀。这出悲剧的高潮终于到来。

同样的,我们可以把“韩派”和“耶派”,视作一个民族进入民族国家形态之后进行自我启蒙的两种形式,雷蒙·阿隆在《和平与战争》中把国际政治中的“他者”定义为:人对人是上帝,当一个人提出这一格言的时候,他想到了同胞;另一格言,人对人是豺狼,想到的则是异己。因为国家间的关系没有脱离自然状态,因此耶格尔派和所有民粹主义者一样认为:战争才是生存和自由的源头。在《进击的巨人》中,无论是墙内王室通过秘密警察对于探寻墙内历史真相者的打压,还是马莱帝国对于艾尔迪亚人的歧视性政策,以及通过将帕拉迪岛树立为“人类之敌”的形象来转移国际环境中自身国力下降的事实。我们都可以视作一种战争状态在国内政治的延续,人类与生俱来具有区别敌友的属性,也因此无法摆脱战争。

然而荒谬的是,人类历史进步的过程与战争是同步的,没有战争我们无从想象革命的发生与帝国的崩解、技术的进步和观念的革新。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中对康德的批评中的重要一点是:永久和平的理想只能使人类在和平中堕落,战争才能促使共同体的建立。战争并不是迷惑人类失足的深渊,而是与自由一样植根于人性之中。由于人类不甘于盲目与奴役的天性,自由与战争才能互生一般在人类的历史中纠缠。《进击的巨人》第三季以来,当观众发现主人公们并不代表唯一正义的阵营,艾尔迪亚人在历史中也曾经背负累累血债。主人公们在前三季中对着巨人大开杀戒毫无道德负担,因为那就是恶与恐怖的象征。在第四季中调查兵团袭击马莱帝国的心脏雷贝里欧区,却出现了之前罕有的迟疑和痛苦。因为敌人是具体的人,他们和自己一样,是战争和集体记忆的奴隶。当艾伦所追求的自由不再是浩瀚的大海而是要在逼仄的规则中为自己的同胞开拓出生存空间。这种强烈的对比和转折,才是进击的巨人超越了其他热血少年漫画之处,也真正展现了谏山创对读者思考的期待:在不义的世界里,正义是否还值得追求?自由不再是补全自我的缺失,也不再是以孤独脆弱的自我与世界进行联系,这里的自由真切地存在,自由意味着意识到他者的限制并寻求突破,所谓自由的决断的背面也有可能是战争和杀戮。

阿尔敏和韩吉的失败

相信对话与和解的阿尔敏与韩吉,则代表了一个国家步入现代民族国家体系的另一个方向。这种对立体现在调查兵团团长韩吉与耶格尔派领袖弗洛克的对话中,弗洛克认为自己的使命在于“复兴艾尔迪亚帝国”,而韩吉认为艾尔迪亚帝国早已不复存在,只存在“艾尔迪亚国”。耶格尔派心中的民族未来,在于重建帝国体系,将百年来被加诸的民族耻辱奉还给现有的世界秩序。而韩吉认为,无论如何不能重复往日的历史悲剧,只有对话才能在充满误解的世界里继续生存下去。《进击的巨人》中谏山创详细地描绘了马莱帝国对艾尔迪亚人的压迫,纳粹一样的种族隔离、毒气战、秘密警察对反抗者的酷刑和压迫。回顾近代历史,每个被压迫的民族的反抗都被形容成是恢弘而神圣的,同样他们的观念和战斗中的形象,也成为一种公共遗产激励着国民。但是每一种狂热都足以使灵魂枯竭。绝对的权力意志最终使昔日的反抗者成为新的压迫者,往昔躁郁的家邦成为战争新的祸源。一个民族登上历史舞台的正义感、勇气和激情的彼岸,既可以带领一个民族向着精神领域的上升,也有可能是重复昔日的历史悲剧,沦为对别的国家的强权和占有的贪欲。

阿尔敏对自由的渴望是和三笠、艾伦一起冲破三道巨大的墙壁看到大海,而艾伦对自由的冲动则来自于被圈养和自我意志的弱小的愤怒。我们可以看见这二者的区别乃至后面决裂的根源所在,阿尔敏相信的是沟通的力量。即便被视作“帕拉迪岛上的恶魔”,他依然相信理性和对话足以消弭彼此的鸿沟,普世性的价值不是征服和对于异己的警惕,和他者保持共感,通过理性认识和道德要求是可以让人类步出黑暗的丛林世界。然而在谏山创的世界观中,足智多谋、几次带领调查军团化险为夷的阿尔敏最终在纷繁复杂的国际环境中败下阵来。

在第四季中,作者也曾经颇费笔墨描绘艾伦和阿尔敏一起对外寻求和平的努力,然而在马莱帝国的民族狂热之下,帕拉迪岛的存在成为了万恶之源,更现实的解释是马莱需要树立假想敌为自己在国内外左支右绌的政策转移目标。而在大国间游走的东洋国,也仅仅把帕拉迪岛视作大国政治游戏中的筹码和能源产地。某种意义上,阿尔敏和韩吉的失败,也是现代政治中自由主义者的失败。如果说关于国家灵魂的斗争是一场道德与权力欲之间的较量——国家必须为自己的生存和权利斗争,因此必须作恶,作为共同体国家也有超验之维的追求,必须接受伦理和正义的束缚——那么在《进击的巨人》的世界里,墙内外的人们都是失败者。作者也在某种程度上还原了人类政治运作的过程。

施米特抨击议会民主制中的自由主义者的理由与艾伦和阿尔敏决裂的理由是相似的:自由主义者对于人性和启蒙意义上的交流(我们可以理解为民主政治或者工具理性)无节制的信任,最终导致国家权力悬而未决,是一种“无法认清敌人的政治”。发动地鸣的艾伦把对于巨人的杀伐决断转移到对于国际政治的理解之中,作为其对立面的阿尔敏始终相信人的本质在于理解,坚持对话而不是把对方“非人化”,这种世界主义的政治观在《进击的巨人》的世界里很快就一败涂地。当被耶格尔派蛊惑的民众围堵调查兵团的总部要求对外开战并高呼“献出心脏”时,调查兵团启蒙和自由的信条迅速被大众政治中民粹主义的呼声所绑架并改造。

在玛利亚之壁夺还战后,得知墙外依旧存在人类,巨人只是民族战争间的工具,而一切的悲剧源头是艾尔迪亚人与马莱帝国之间的千年恩怨后,调查兵团选择将真相公之于众,并自信可以带领族人与墙外世界再次沟通。无论是最初的艾伦还是埃尔文团长,都是以一种激进启蒙者的姿态去战斗,他们相信的是战斗与探索是摆脱蒙昧的唯一方式,宁愿得知世界的残酷真相并投身其中,也不愿意在被豢养的命运中虚度光阴。那么当启蒙的终点是众生喧嚣的公共政治和被野心家利用的民粹主义时,启蒙的光辉黯淡了下去。我们不得不怀疑,曾经对自由和真理的狂热追求,是否是一条危险的进路?启蒙代表着向着价值领域的自我提升,还是堕落为纯粹对暴力的贪婪?正如人气角色利威尔兵长的自问一样“我们(调查兵团)献出的心脏,是否意味着踩烂别人的心脏?”

艾伦念兹在兹的“自由与战斗(塔塔开!)”最终使艾尔迪亚王国彻底蜕变成军国主义国家。我们困惑的是,作者想让艾伦承受的“自由”究竟意味着什么:具有始祖巨人之力可以穿越过去和未来之间的艾伦,最终以宿命般的结局开启地鸣。这种希腊悲剧般无可逃遁与无法救赎的命运与之前一直铺陈的以战斗和自由意志冲破高墙的主题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谏山创对于国家间和解并超越立场的未来表达出一种悲观和无力感,或许正如饱经纳粹灾难的历史学家梅尼克晚年的断言:国家之间绝无可能建立一种道德建制。最终话中,艾伦坦白发动地鸣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希望献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承担所有的牺牲,为昔日的伙伴换取在未来继续生活和保持希望的机会。他把人类的未来的希望寄托到了向着对岸出发传递善意和交流的阿尔敏身上。这也许是谏山创在这部漫画力所能及给予的最醒目的一抹亮色——真正的自由,是跨过每个人心中的那道墙。

自由的彼岸是无可逃遁的命运

无论是艾伦对于如家畜般豢养的命运的愤怒和不甘,还是阿尔敏对墙外世界的火焰之水、冰之大地和砂之海的向往。抑或是阿尔文团长对墙外究竟有没有人类的执着追问。自由,是主人公们共同的追求,而帕拉迪岛上的三道巨壁所隔离的不仅是外部空间,还有精神上的鸿沟和理想与现实世界间的残酷对照。某种意义上讲,《进击的巨人》中的“自由”不是公共性或是政治哲学维度上的,而是带有强烈的存在论追求,借用黑格尔的话来说“自我的本质就在于他的自由之中。”

人在多大程度上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就会在多大程度上捍卫自己的自由。捍卫不仅意味着与一切限制自身自由之物的抗争,也意味着承担自由的重负。因此发动地鸣的艾伦自己所说“他品尝到了(自由)最好的滋味”也意在于此。他通过始祖巨人看见了自己最后的命运,洞察了这个世界的悲剧性所在,并放弃了自己所有对人性的期待和信念,只希望促成那个启示录般的结局——让自己成为全世界倾注在艾尔迪亚国民身上的恶意所化身的恶魔,让自己的朋友们击杀自己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而活下去,他自愿服从了历史的法则,并亲手加速了这一进程。他的自由和命运巧妙地跃向同一个终点。谏山创把作为悲剧的《进击的巨人》诠释为一种主体性的经验,世界是这种自我选择的悲剧命运具体的展示方式。正如赫舍尔所说的:“对动物而言,世界就是它现在的样子;对人来说,这是一个正在被创造的世界,而做人就意味着处在旅途中,意味着奋斗、等待、盼望。”

进入地鸣篇的阿尔敏和三笠等人无数次想弄明白,艾伦究竟是为何发动地鸣?是因为在无数次残酷的战斗对未来和平的期待已经消磨殆尽,还是在“道路”之中早已看清人类无法消弭战争与仇恨?读者对谏山创的不满也在于此,艾伦发动地鸣的动机以及“地鸣”与自由的关系承载了《进击的巨人》整部作品的悲剧高度,但是具体解释也只有艾伦在阿尔敏追问下的一句“我不知道,我只想这么做”。某种程度这使得艾伦本人的悲剧命运多少沦为空无与戏谑,也消解了谏山创在整部作品贯彻的形而上思考。始祖尤弥尔因为看到三笠斩杀爱人而感到解脱从而使巨人之力消失的解释,也显得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是作品的争议所在,也是许多读者感到被作者“背叛”的地方。

但是,如果我们把巨人之谜的源头始祖尤弥尔对自由和爱的理解与艾伦对自由的追求对照来看。艾尔迪亚人的命运始终是尤弥尔被凌虐和利用的命运的翻版——通过人的自由展示她自己的理智与意志、自由与必然性。德国古典哲学家谢林把人的自由奠基于上帝之中,《进击的巨人》中的作为神的尤弥尔也把自己对命运的怨念和对爱的渴望与艾尔迪亚的历史紧紧相连。现实世界的自由在艾伦身上体现为人性,在尤弥尔身上体现为神性。她恰恰通过艾伦的自由展示自己的怨念与自由意志、自由与必然性,也即艾伦和三笠之间的关系是尤弥尔启示自身的他者。

但是以另一种角度来看,艾伦不只是命运的奴隶:命运正是他运用自己的自由所极力促成的,无论是抗击巨人、奇袭马莱还是最后发动地鸣,决定这一切的不是始祖尤弥尔难解的用意或者命运的遥控,而是源自艾伦的意志和命运的交汇。艾伦试图拯救朋友和族人,他也曾尝试和阿尔敏一样与马莱政府接触,释放善意,试图延迟地鸣为自己的朋友争取时间。但最终他意识到地鸣是自己无法逃避的命运,他势必告别曾经的自己,成为毁灭世界的恶魔才能终结人类斗争的历史。

按照黑格尔对《俄狄浦斯王》的解释:悲剧的起源在于人类的行为注定是“片面的”,始终存在着自己未能意识到的一面,主人公终究意识到,现实有自己所不知道的一面。而《进击的巨人》则反其道而行之,艾伦知道自己命运的终点在何处,也知道历史是如何造就现实与未来。他坦然接受这条道路,因为他早已明白这个世界的残酷之处不在于肆虐的巨人之力,也不是国家间不可能消解的仇恨和暴力,而是所谓“命运”是早已注定的,之前自我高扬的自由,无非是推动自己向既定的终点进发——让青梅竹马三笠通过斩杀自己使始祖尤弥尔明白爱与自由(斩杀艾伦证明自己对艾伦的爱不是来自于阿克曼一族血统的驱动,而是来自自己的选择)是统一的。所有伟大的悲剧的动力都来自个人自由与独立性,二者意识到承担自己行为和结果的自我的觉醒。

在《进击的巨人》十三年的连载过程中,当我们随着主人公与调查兵团的同僚,身披自由之翼,手持双刃,历经了血腥残酷的战斗、同伴的消逝,希望光复人类的家园,无数次踏入深渊并期待着自由的救赎。伴随着泽野弘之恢弘的配乐和立体机动装置上天入地的战斗方式,我们期待着在一次次悬殊卓绝的死斗与生离死别之后和调查兵团一起探究巨人背后的真相是什么。谏山创带着读者领略了他的天才与被现实生活压抑的激情,也用一部由神话逐渐向现实蜕变的悲剧,展示了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的崇高、牺牲、背叛和权谋。

在最后的结局中,无论是走向彼岸寻求对话与和解的阿尔敏,还是如莎乐美一般亲吻爱人的头颅返回故乡的三笠,我们都感受到爱与自由两者间巨大的张力。《进击的巨人》带给读者的所有震撼和悲壮也都倾注于此。也正是怀抱着爱和自由意志,让作为观众的我们在与巨人世界同样残酷荒诞的现实中不断进击,挑战着虚无的世界和自己未知的命运。

闫汶宣 http://www.xinzhiliao.com/sj/qiuji/523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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